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

端人 端石 端硯

  
     在《寸草春暉》中,父親嘗言:「在抗日最艱苦的階段,余奉委為四會縣長....縣城被敵機轟炸不下百餘次 ,以至城中無一完好的房子。以廣州陷敵,三水被佔,四會縣即為最前線的縣份。」(見註三八)
     抗戰勝利,父親於1947年3月調任高要縣長。然而,他在四會早已積勞成疾。回到高要,只見他咳嗽咯血日益嚴重, 更兼臉上突生硬塊,非常痛苦,眾人咸以為他患上痲瘋病。無奈,他只好請假到廣州養和醫院檢驗。 原來他患的是肺病,臉上的皮膚病則不明所以。他知道自己清白,相信是公幹時不慎用了不潔毛巾感染細菌才致病。後來新藥鏈黴素終於來到肇慶,發揮了抗菌作用,肺病得到醫治。同一時間,針對臉上的皮膚炎,他服食龜苓膏,以清熱解毒,硬塊亦逐漸消失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1948年元旦於縣府
     父親患病期間,母親憂心忡忡,終日以淚洗臉。大哥大姐在外縣讀書,弟妹年紀還小,我卻不知所措,不但幫不了忙,反而添煩添亂 。有一天,母親買了一尾鯉魚,用鹹水草繫好,叫我拿著,隨她從城中路走回近聖里。不旋踵,母親回頭一看,只見我拿著鹹水草,鯉魚早已不見了。
    我在竹山村,除了堂姊夫蘇迪祥在祠堂教過 「人之初」外, 就終日躲避日軍。雖然日軍從未到過竹山,我們還是天天躲在鄰村的山洞裡,弄得我全身生癩。到了四會,父親吩咐我入讀小學二年級。但日機轟炸得厲害,母親帶我們逃到廣寧。 戰事稍平,我們回到四會。那時百廢待興,等到學校復課,我唯有跳班入小四。不久,抗日勝利,母親帶我們到了廣州。事緣抗日期間,父親曾託誼兄何景斌做生意。何世伯賺了錢,就給父親在朝天街買了一棟房子。我們同伯母一家同住,我跟他的二女兒潔儀在六榕寺附近的知用中學附小讀五年級。這是我一生中讀完一年小學的日子。
    等到父親在高要準備好了, 我們就回到肇慶。我入讀肇中初一。只是基礎不牢,難免混沌一生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肇中初一  1947年6月
    想不到的是,父親在生病期間,潛心研究端硯,把他的書房擺滿硯石。可惜時局混亂,他的寶貝心血不知所終了。幾年之後,他在台北對此還念念不忘,分別寫下 《端人 端石 端硯》和《細說端硯》

端人 端石 端硯

           鄧澂濤

《建設雜誌》第三卷 第二期 (民43件7月)

近游市肆,於雜物攤中,常見有石硯陳售,皆號稱端石,然皆多膺品。偶讀吳錫麒硯史序,有云:「羚羊峽,據高要之勝,扼大江之流,竦峙百尋,俯壓群岫,風煙披薄,日月蔽虧,鬱積既深,胚胎特異。其陰有端溪焉,蓋硯材之所出也。」其箋注云:「方輿要覽,爛柯山在府東南四十六里,亦名端山。江水經此,謂之端溪。」
     其實,在羚羊峽之東南,與峽西北之鼎湖遥遥相對,各與羚羊峽相距二十餘里。方典要覽所指端山,無乃端人峰之誤。而吳序之所謂端溪,實亦端坑耳 。以羚羊峽群山突屹,奔湊有如羣羊,峽之得名 ,殆以形狀類似之故。吾人由廣州溯江西上,至高要縣屬之後瀝墟,即羚羊峽之入口處,則見峽中有一峰挺出 ,青翠悦目,翠山羅伏其前,西江蜿蜒其下者,是則端人峰也。入峽後,沿端人峰之左側,林木森森,山谷曲折,有地名硯坑,蓋即硯材之產地,硯坑之得名亦以此。天雨匯集,或有坑水奔流,倒注西江,若指之為溪 ,殊不相類。爛柯山離峽甚遠,唯陸行可達,何能有江水經此? 是知一地之微,尚有以訛傳訛,移甲作乙,盡信書,不如無書。余於古籍,不禁具有同感。
      古今佳硯,固貴質美工良,而鑒賞品題 , 乃亦因人而增重 。觀西清硯譜所載,自晉至明,搜述端硯,皆式樣雅緻,雕刻精奇,題辭秀麗,含意深遠。故雖未得睹真物,然按圖文玩味 ,亦足以怡悅性情。惟其對於端硯之描述,如「撫不留手,可留汁」,「質理紫潤」,「硯色正赤」等等,皆縑簡略,未可作為辨認之依據。故其所記載之硯,是否悉為善品,殆屬不無疑問,蓋端石之質理細膩,色誌奇麗,如非目睹,實難於辨解也。   
        民國三十六年秋,余卧病高要縣城。醫以余多年勞役,身體精神,虧損太甚,堅囑杜門靜養,屏絕書報,而余妻凜遵醫囑,監護特嚴。余於苦悶之中,頗思排遣之道。余妻以先人及當地戚友,收藏端視甚多,乃搜借歸來,紛陳室内,,以供欣賞;並於「銓玉齋」(肇城售硯老店)中,取得精緻坑石數十小塊,飭匠雕成玩品,盛以星嚴白石方盤,滿注清水。於是端石之質理色誌,經水浸潤,更覺分明。若者為鵝毛絨,若者為胭脂捺,若者蔗白,若者為砂釘、金錢線、鸛鵒眼、魚腦、碎凍、五釆針,白玉點等等,皆釐然可辨。余日夕摩挲硯石,甚感興趣,頗欲記之詩文,因向妻丐紙筆。惟内子以余病未愈,醫誡用腦,力爭弗許。且謂余對於端石,僅一知半解,若為文詩,將必貽笑方家,不祇有違醫囑也。余聞言頗不澤,因喃喃自語曰:「一知勝於不知,半解勝於不解。世無專設研究端石之學 ,又焉得有所謂「端硯專家」耶?妻聞余言,知余不悅,乃笑謂我曰:「一言之失,汝竟以為忤耶? 世雖無所謂端硯專家,然治端硯以為生者,了解端硯,此間尚不乏人。明日,我請蘇表叔來,為汝詳細釋之,方知吾言之不謬耳。」
     翌日亭午,蘇表叔來訪,家人延之入廳,垂詢病狀,極其慇懃。余亟謝之,且請就坐。蘇坐下用茗,徐徐言曰:「二表嫂以我治端硯有年,故約我來,為二表兄一談端石。然我不學無文,恐言之無味,徒擾清神而已。」余曰:「 正為病困,終日悶悶,得表叔來談 ,以破苦寂 ,至佳!且彼此表親,奚事謙抑,幸詳為我言之可耳。」蘇曰 :「羚唊諸山,所產巖石,多可為碑作硯 。但石質粗糙,不及硯坑之美耳。硯坑之石,以大西洞為上膄,小西洞及東洞次之;洞深長數百尺,寬僅容三四人,泉壑幽阻,梳剔鑿運,恆梯次匍匐為之。往昔科學未昌,欲謀開發,恆恃人力,耗資多,而得材甚少,此陰山之潛璞,所以難得而可貴也 。今大西小西兩洞已年久湮塞,非有重大工程,莫得蘊藏之美石矣。」
     余妻於余與蘇對談之頃,已將各家借來諸硯,陳之桌上,侯蘇語稍停,即顧蘇言曰:表叔,且看桌上諸現,誰是最佳?蘇曰:人之嗜好不同。取舍亦異,所謂『各花入各眼』 ,正難一概論也。旋起坐,就桌中,取一紫檀方盒内載六八(按端石多有取厚一寸,其四寸闊,六長寸者謂之「四六」;其六寸闊,八長寸者謂之「六八」)端石一方純無雕飾 。 蘇去蓋取石,以手撫摩,且看且言曰 :端石多有黃臕,如玉之瓜婁,胞絡黃臕鑿去,方見硯材,即所謂子石也。子石之美者,恆不事雕飾,底面方平,使石之質理色澤,皆得豁然顯露。此石質嫩理細,深青带白,詩云:「子石天然謝琢雕,深青淺白色難描;右丞畫筆開生面,一葉芭蕉雪未消」,蓋即詠此「蕉白」也。余妻方持另一端石,色似朱肝,而左角上,有如拇指大小,一片紅光,鮮豔奪目,因以問蘇曰:「此石又何如?」蘇接石略為審視,即曰:此「胭脂捺」也。詩云:「池畔胭脂痕淡抹,水蒼玉色襯分明,朝暾欲出光遙見,一片彤霞海角生」,意即指此。余隨檢一石,色紫麗潤,而石中有白團如脂,光皎似玉。因持以謂蘇曰:此非「魚腦凍」耶?蘇瞬視即持謂余妻曰:「二嫂,汝言二表兄不識端石,今觀其所議論指,並無錯誤。詩云:「雲津融液能成水,水氣氤氤亦化雲,渾作一團光皎潔,為雲為水兩難分。」
     余妻未侯蘇言畢,即曰:渠(指余)日前對於「碎凍」 與「魚腦」都未清楚,今偶爾僥倖而言中耳。蘇曰:「碎凍」質地與「魚腦」相類,但其「凍」形,一則有類魚腦凝結,一則有如梅花飄落,,彼此不同,一 目便可了然,二表兄安得不知之。詩云:「肌膚滑膩擬凝脂,錯落梅花點額時,日日揮毫珠玉在,令儂長憶舍人詩。」若記此兩詩,則「魚腦」「碎凍」總易分辨矣 。
     蘇言畢,將硯放回桌上,另於諸硯中,揀出兩硯,皆六八大小,質理相同,指以示余夫婦曰:此一則為「五来釘白玉點」也,其另一 則,為「鵝毛絨」也。底色皆如雨過天青,惟所現花樣,各有不同。所謂「 瞍割紫雲,嫩軟玉」者,殆即指此。「聞道摩刀割紫雲,捫參歷井探天根。釆釘玉點光遙見,都是疏星淡月魂」。「新汲寒泉浣玉肌,鵝毛細碎認依稀。纖微影向波中見,羅襪生塵憶洛妃」。 上述兩詩,所以分詠「五釆釘白玉點」,與「鵝毛絨」也。此等石材,皆出自大西洞,最為名貴。 二表兄!汝閉門靜養,得此「鵝毛」一石,足以 消閒矣。「鵝毛」一類,驟視之,似不足貴,然載白石盤中,使清水浸過石面,則此石之美乃可悉見。蓋此石經水浸映,恍惚如長空漫漫,瑞雪繽紛。使人煩燥心情,可為之銷减也。 余頜之。蘇檢視桌上餘石,謂皆為膺品,無足稱述。旋就余書案上,取出四六長方石硯一隻。上刻雲月,月即硯中之水池;池之旁,小石獅一粒,大小如綠荳,酷似鳥目。余妻見之,謂蘇曰:此非鸚鵒眼耶?蘇曰然。凡鸚鴿眼之硯石,多非良材。且鸚鴿眼有生眼與死眼之分,即眼中有睛與無睛之别,而單眼又不如雙眸之可貴也。余曰然。則亦有詩否? 蘇曰「鵒眼未須誇絕品,祇推同好贈嘉賓。可憐出篋雙眸炯,似眷臨池舊主人」,蓋即以詠此。往昔科舉時代,此等石材,石工因材雕飾,多配以水鯉雲鴻,以贈其夫婿。蓋魚龍變化,得意青雲,既具有祝頌之意;而目盼鴻魚, 匪伊朝夕,復含有不盡依戀之情!使他鄉作客之士人,對硯揮毫,常覺晶瑩妙目,顧盼如人,亦可以減少其見異思遷之念。
      内子聞言,即謂蘇曰:此為外子購作家用之硯,上刻雲月,  毫無意義可言。蘇曰:二表嫂汝特未知耳,安得云無。余妻復問之。蘇曰:「卿雲在望,翘企為勞」,蓋二表兄無日不想念二表嫂也。余夫婦聞之,皆大笑,且謂蘇曰:汝品評端石,真可謂專家矣。蘇拂然不悦曰:專家!我則不敢當。 當然,今日之所謂專家,其偽者亦多矣!拾撫他人牙慧,謬以為己有,自衒以求售於世,寢假即為此輩工於鑽營之偽專家所憑藉,小而為非作惡,大而禍國殃民。專家!專家,天下罪惡恆假汝名而行之,此誠可痛之事也!二表兄!我以為國家政事之敗壞,多由於不能正確以任用真才。易言之,亦即不能確實辨別專家之真偽,而慎重付託。趙之趙括,燕之子之,不其例耶?汝妄以我為專家,亦坐未深澈辨認之弊。須知我頃間所念諸詩,皆周孝廉永銘公舊作。我之辨別端石,故予強記。今日偶爾引述,亦不過作為聊天之資料而已。既無掠美自衒之意,又焉得稱為專家耶?余以蘇誠愨,議論風趣,甚喜之。因曰:表叔,汝誠端人也,以端人而論端石,今日之會,余可謂得其兩端矣。蘇意解,留與晚膳,暢談終日而散。時秋節後三日也。
     蘇表叔,名甦,字更生,年六十矣。與余同邑,抗日之役,肇城陷敵,其妻失蹤,生死不明。蘇伉儷情篤。謂不以生死見渝,遂不復娶 。此次大陸淪陷,蘇隻身逃港,碎石為活,處境甚困。惟恆與人言,謂共匪父子無親。此種慘無人道的政權,必不可久。且謂消滅匪幫救同胞,實為一切居於鐵幕外之自由人所不容稍緩之工作,尤當屏棄嫌怨,團結一致,悉力以赴之。
     今春,有鄉人自港來台,偕遊碧潭,談及蘇近況頗詳。謂蘇寄語慰勉,並詢孤桐海外,有否改弦更張之意?余聞之黯然,念故鄉淪陷,倏逾四載,魔據神州,腥擅遍地。當年人硯,又不知重見何時?韶光易逝,幽恨難移,耿耿此心,尚致嫌於戚友。撫今追昔,感慨萬千。爰即景口占一絕,轉託與之。詩云:「羚峽超超別恨深,櫻花幾度遍雲林。詩心欲逐寒潭水,一樣清幽映碧岑。」表叔得此,將亦有 「吾道不孤」之慰欺?